第一百一十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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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章
西山營甚麽都好，可就是離城太遠了，若是想買東西，還是得去城裏買才是。西山營山腳底下也有軍戶們的家屬自發組織的小集市，但都是些常見的蔬菜和雞鴨。新鮮是很新鮮的，但是種類的確少。
故而每五日，這邊就要派人下山進城去采買。
"今日采買，你也跟著去，四嫂嫂家的五哥兒和六哥兒要過生辰了，你把我給準備的禮物帶去。"霜降道。
五哥兒六哥兒就是李氏生的那對雙胞胎。沈家三房都是拉開排序的，正如祿哥兒在沈榮仲蘇氏這對夫妻的孫兒裏頭是長孫，但拉開了他就排第三，有時長輩們也會叫他三哥兒。
周氏李氏的意思就是，雙胞胎還很小，滿歲做過了生，這回就不做生辰了。免得大張旗鼓的，反倒壓壞了小哥兒們。
也因此就沒有請出嫁了的姑奶奶們回來給他們慶生，只是沈三叔沈三嬸一家自己過。
但是，做姑母的總不能忘記了侄兒們的生辰，她還是準備了一對長命鎖給帶去。一塊刻著長命，一塊刻著百歲。雕刻的都是寓意好的圖案。
"是，小的知道了。"杏花點點頭。
"還有，你去瞧一瞧大姐身子如何了？我記得她怕是有六個月了，也不知道她如今身子好些了麽？"
"是，小的記著了。"杏花見霜降沒有話要說，就屈膝行禮，接過匣子準備坐車出門。
今日陪她出門的是崔安。崔平如今是小廝裏的主事，他不能夠隨意出門，蓋因有很多分派到他們小廝部門的任務需要他去一一落實分派。
同樣的，桃花是內管事，也不好隨意出門，好在杏花也很能幹，這份任務就到了杏花頭上。
她把禮物送到李氏手上，李氏笑道："哎呀，他兩個小人家家的，過個生也不是甚麽大事，他三姑倒還提前記著。趕明兒他三姑回娘家來，叫我們五哥兒六哥兒給他三姑磕頭。"
杏花笑道："瞧四奶奶您說的，兩位哥兒是我們奶奶的親侄兒，怎麽心疼都不為過的。"
四娘拉著杏花的手問："杏花，我三姐過得好麽？從她回門過後我見了她一面，如今都快一個月啦。她想我了不曾？"
杏花道："我們奶奶也時常惦記著四娘子您呢。我們奶奶說了，等再過段時間，我們郎主同二姑爺去出任務去了，她就把四娘子您接了來，再邀上二姑奶奶，您們好一塊兒說說話。"
這也是崔如松才接到的任務，與蜀州接壤的郊州，同樣也是邊境地區，只是不同的是，郊州毗鄰戎狄。戎狄並不是一個國家，它是分成了很多部落的游牧民族。比起西越來說，戎狄實在是苦寒。既無能適應農作物生長的土壤，又是一片茫茫的草原，地廣人稀。本就比大祁還冷的多，幾乎一年四季都是寒冬。好在牧草長得不錯，可以靠放牧生存。
但有一句話說的好，倉廩實而知禮節。戎狄的人們常年吃不飽，穿不暖，連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都滿足不了，那就更別指望他們有甚麽道德觀念了。
攔路搶劫，殺人越貨，那是常有的事。如今叫郊州德龍府不得不來寧遠府求援的原因也就是這個。今年戎狄出現了一夥兒兇悍極了的劫匪，專在郊州邊城活躍，他們連普通的村莊也不放過，路過的雞都要殺了帶走。郊州兩個府城，都有各自要去除的戎狄匪患。故而德龍府只好寫了書信向蜀州將軍求援。
既是連常年抵禦戎狄都郊州都棘手的匪患，那自然不可能派酒囊飯袋去混功勞。上頭就直接把這個任務給了最為驍勇善戰的西山營。小韓將軍也就直接派出了手底下最能幹的青年武官崔如松。
軍書上寫後日出發，崔如松預計帶了五個千夫長去，留五個在營裏。帶走的千夫長裏頭，苗山自然不可能少。
所以二娘就同霜降寫了信，等她兩個的郎君一走，就叫把四娘也接來，她們姊妹三個高高興興的聚一聚。
崔如松酸溜溜地說："我這還沒走呢，你這小沒良心的就打算好怎麽玩了？"
霜降笑瞇瞇地說："那不然呢？我們又不能幫你打仗去。除了自己玩兒自己的，還能怎麽著？"
但崔如松自己把自己給說服了："也對，我不在家，你一個人一定很無聊的。把四姨妹接來陪你也好。"
霜降噗嗤一聲笑了。轉頭就給他清點起東西來。包括帶的藥品和衣物。都還是林氏醫館出品的，林氏醫館的藥物質量好，很多次都靠它們，崔如松才撐到回營找軍醫治療。
不管崔如松和苗山怎麽想的，反正四娘聽了這話是很高興的，杏花一走，她立刻就蹦蹦跳跳的要求收拾東西，等著三姐來接她。
"杏花姐姐，小的要去西市公羊街那頭拿早就定好的東西，您看您是跟小的一起去呢，還是在這兒等小的？"崔安問道。
公羊街那頭賣牲畜的多，他這回就是去拿定好的雞鴨兔子等物，都是活的，拿回去餵著，現吃現殺。
但因為賣的是活物，公羊街便有些臟亂，牲畜的排洩物，牲畜的毛，還有宰殺牲畜的血跡都是。
故此崔安就問了一句，就是怕杏花覺得太臭太臟不想進去。
"那你去罷，我們奶奶的燕窩子吃完了，我去給我們奶奶稱些燕窩子回去。若是買完了，咱們還在這兒見面。"杏花道。
"好。"崔安點點頭，鞭子一揚就出發了。
杏花買了燕窩，付了銀錢，正要出門，忽的一只老樹似的手拽住了她："二丫？是不是你？二丫!你這沒良心的死丫頭，帶著你妹子一跑就是那麽多年!"
杏花定睛一看，正是她爹胡老爹。他面皮黑黃，布滿了斑斑點點，比起數年前中氣十足的打她和妹妹的模樣，要蒼老憔悴了許多。
可是，杏花並不打算認他。
她輕輕的笑了："這位老丈，你怕是認錯了人。這掌櫃的都曉得，我杏花是西山營上七品校尉崔大人夫人的陪嫁女使，伺候她已經很多年了，你口中的二丫，可跟我沒關系。"
胡二丫早就死了，死在逃出胡家村那一晚，如今的她，是沈家三娘子的陪嫁女使，是崔家夫人的心腹，但唯獨不是胡二丫。
杏花帶著妹妹逃跑時才那麽大一點兒，如今吃的好養的好，長得雖說不是貌美如花，可也清秀可人 ，七品官夫人身邊得意人的架子一擺出來，還真把胡老爹唬住了。
他慢慢松開了杏花的手。難道她真的不是二丫？可她的眉眼跟二丫那麽像，她耳朵上還同二丫一樣有一顆黑痣。
可是，官夫人身邊的人，他們這樣的底層小民可得罪不起。
今兒本來就是出了血帶大孫子來看病的，他大孫子吃了田螺，不知怎的肚子就絞痛起來，鎮上的醫者都說看不了，他們舍不得大孫子，只好帶了所有的錢來府城給大孫子看病。
那小郎不過是貪嘴，進了寄生蟲，林氏醫館的大夫能治。但花的錢卻很多。
胡老爹也就是病急亂投醫，倘若這穿金帶銀的女郎真是他家跑走了的二丫呢？所以他抓住了杏花，可沒想到，這是人家官夫人的貼身女使。再加上，過了這麽些年，杏花同原來那樣面黃肌瘦的模樣已經大相徑庭，叫胡老爹自己也不敢確定，這到底是不是他那沒良心的二女兒。
杏花看了看他，嘴角劃起一絲嘲諷的弧度，轉身就離開醫館。
當年她為了自己和妹妹不被賣做共妻，身上一文錢也沒有，全靠討飯來的府城。她們兩個小丫頭加起來都沒有十八歲。這一路的艱辛，不是短短三言兩語就能說的清的。
她恨胡老爹，也恨她的大哥跟小弟。憑甚麽？都是他的孩子，為了大哥成婚，賣掉了大姐，當時家裏明明不缺錢，可只要別人給的價錢足夠高，哪怕是做共妻，哪怕她兩個歲數那般小，他還是要把自己和妹妹賣掉。只是因為她們是女兒，所以即使她們天不亮就起來幹活，做的活兒是最多的，吃點飯是最少的，到頭來，在他們眼裏，也不過就是一件貨物而已。
那樣的恨意折磨了她很多年。
她恨不得他們所有人受到報應。
可是隨著日子越來越好過，她們姊妹在沈家，只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了，沒有人欺負她們，沒有人打她們，罵她們。主子教她識字，教她明理，冬雨姐姐教她本領，李媽媽也教她做飯。
她曾經問過她娘，為著甚她們做這樣多的活兒，還要挨打，為著甚要賣了大姐。她娘總是哭著撫摸她的頭，告訴她："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啊，二丫。"甚麽命？難道姐姐妹妹們就活該是頭牛，活該給哥哥弟弟放血吃肉，最後連牛頭也要被送到祭祀場上去，祈求他們無邊無際的欲望嗎？
後來，她也問過主子霜降這個問題。
霜降這樣問她："如果你當時沒有跑出來，你能想到，你該過著怎樣的日子嗎？”
杏花想著就打了個寒顫，她和妹妹會被賣到山裏做共妻，繼續重覆她娘這樣的日子。永無止境，永無盡頭。
霜降又問："你如今的日子怎樣呢？"
杏花想，當然很好，雖然是奴籍，可她做的勞動都換來了她應該得到的報酬，也不會有人動輒打罵她，也不會有人告訴她，你活著就是為了給弟弟哥哥做貢獻。
霜降接著問："如果你沒有跑出來，你會有如今的生活嗎？"
不會，杏花搖搖頭。
"所以，這不是你的命。任何人的命都不是上天所決定的，你看，明明你那個決定是你自己做的，是你自己決定了你的命運。"霜降這樣說，"這個世界對我們女人有著諸多的條款與限制，但大道五十，天衍四九，尚存一線生機。能拯救你的，只有你自己。"
杏花說不清當時自己的感受是怎樣的，但她記住了娘子的那句——能救你的，只有你自己。她的眼淚倏地就流了下來，她不知道為甚麽會哭，明明她更應該高興。
到如今她再一次見到那個她恨了很多年的男人，她的再不覺得他是那樣的不可逾越。他好渺小，小到只是聽說了自己的身份，就嚇得放開了手，不敢再糾纏。可明明以前，只要他心情不好，哪怕她一句話也不敢說，也會挨打。
杏花笑了，轉頭就去找了一群幫閑。這群幫閑收了錢，表示清楚她的意思——不過打斷兩個鄉下佬的腿而已，他們能做。
幫閑們就是比無賴混混們好一點的。他們接活兒，但是謀財害命的事情，要吃官司的事情還是不敢做的。
不過這幾個小民，穿的補丁疊補丁，一看就是外地鄉下來的人，這樣的小民，大多數只會自認倒黴而不敢去官府報案。這活兒他們願意接的。
杏花很快就坐上了崔安駕駛的回西山營的車子——只是打斷他們一人一條腿，她已經夠大方了。腿打斷，他們花點錢還能接回去，可不像當年的她們，被賣掉做共妻，可就一輩子都毀了。
她表情如常，就連崔安也沒看出來她有任何的不對。
但霜降還是發現了杏花有心事。
"怎麽了？你可少有這樣的時候。"霜降笑著問她。
杏花很信賴霜降，她一五一十把話都說了出來。
"明明我報覆了他們，我應該感到很高興，可是我好像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高興。"杏花有些困惑。
蘭花當時太小了，而且蘭花性格軟糯，她的恨意不如杏花那麽強烈，杏花恨胡家，多少次午夜夢回恨不得雷把他們劈死。可真的報覆了他們，她不見得多高興。
霜降笑了："這是好事，說明你已經不把這件事看的那麽重要了。"
霜降慢慢地跟她說："現在你的生活讓你自己滿意，你已經不再把恨看的那麽重要了。所以當你真的報覆了他們，你不再感覺，完成了一件你必須做到的事情了。人的一生能做很多事情，但不應該把報覆作為最重要的事情。最初的時候，你想讓他們覺得自己做錯了，對不起你。可現在，他們認不認錯，對你而言已經不再重要了，哪怕他們明白自己做錯了，可你現在已經不再在意他們的想法。所以，你的報覆，僅僅只是做了一件你覺得應該做的事，而不是你覺得必須，你需要這麽做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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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山營甚麽都好，可就是離城太遠了，若是想買東西，還是得去城裏買才是。西山營山腳底下也有軍戶們的家屬自發組織的小集市，但都是些常見的蔬菜和雞鴨。新鮮是很新鮮的，但是種類的確少。
故而每五日，這邊就要派人下山進城去采買。
"今日采買，你也跟著去，四嫂嫂家的五哥兒和六哥兒要過生辰了，你把我給準備的禮物帶去。"霜降道。
五哥兒六哥兒就是李氏生的那對雙胞胎。沈家三房都是拉開排序的，正如祿哥兒在沈榮仲蘇氏這對夫妻的孫兒裏頭是長孫，但拉開了他就排第三，有時長輩們也會叫他三哥兒。
周氏李氏的意思就是，雙胞胎還很小，滿歲做過了生，這回就不做生辰了。免得大張旗鼓的，反倒壓壞了小哥兒們。
也因此就沒有請出嫁了的姑奶奶們回來給他們慶生，只是沈三叔沈三嬸一家自己過。
但是，做姑母的總不能忘記了侄兒們的生辰，她還是準備了一對長命鎖給帶去。一塊刻著長命，一塊刻著百歲。雕刻的都是寓意好的圖案。
"是，小的知道了。"杏花點點頭。
"還有，你去瞧一瞧大姐身子如何了？我記得她怕是有六個月了，也不知道她如今身子好些了麽？"
"是，小的記著了。"杏花見霜降沒有話要說，就屈膝行禮，接過匣子準備坐車出門。
今日陪她出門的是崔安。崔平如今是小廝裏的主事，他不能夠隨意出門，蓋因有很多分派到他們小廝部門的任務需要他去一一落實分派。
同樣的，桃花是內管事，也不好隨意出門，好在杏花也很能幹，這份任務就到了杏花頭上。
她把禮物送到李氏手上，李氏笑道："哎呀，他兩個小人家家的，過個生也不是甚麽大事，他三姑倒還提前記著。趕明兒他三姑回娘家來，叫我們五哥兒六哥兒給他三姑磕頭。"
杏花笑道："瞧四奶奶您說的，兩位哥兒是我們奶奶的親侄兒，怎麽心疼都不為過的。"
四娘拉著杏花的手問："杏花，我三姐過得好麽？從她回門過後我見了她一面，如今都快一個月啦。她想我了不曾？"
杏花道："我們奶奶也時常惦記著四娘子您呢。我們奶奶說了，等再過段時間，我們郎主同二姑爺去出任務去了，她就把四娘子您接了來，再邀上二姑奶奶，您們好一塊兒說說話。"
這也是崔如松才接到的任務，與蜀州接壤的郊州，同樣也是邊境地區，只是不同的是，郊州毗鄰戎狄。戎狄並不是一個國家，它是分成了很多部落的游牧民族。比起西越來說，戎狄實在是苦寒。既無能適應農作物生長的土壤，又是一片茫茫的草原，地廣人稀。本就比大祁還冷的多，幾乎一年四季都是寒冬。好在牧草長得不錯，可以靠放牧生存。
但有一句話說的好，倉廩實而知禮節。戎狄的人們常年吃不飽，穿不暖，連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都滿足不了，那就更別指望他們有甚麽道德觀念了。
攔路搶劫，殺人越貨，那是常有的事。如今叫郊州德龍府不得不來寧遠府求援的原因也就是這個。今年戎狄出現了一夥兒兇悍極了的劫匪，專在郊州邊城活躍，他們連普通的村莊也不放過，路過的雞都要殺了帶走。郊州兩個府城，都有各自要去除的戎狄匪患。故而德龍府只好寫了書信向蜀州將軍求援。
既是連常年抵禦戎狄都郊州都棘手的匪患，那自然不可能派酒囊飯袋去混功勞。上頭就直接把這個任務給了最為驍勇善戰的西山營。小韓將軍也就直接派出了手底下最能幹的青年武官崔如松。
軍書上寫後日出發，崔如松預計帶了五個千夫長去，留五個在營裏。帶走的千夫長裏頭，苗山自然不可能少。
所以二娘就同霜降寫了信，等她兩個的郎君一走，就叫把四娘也接來，她們姊妹三個高高興興的聚一聚。
崔如松酸溜溜地說："我這還沒走呢，你這小沒良心的就打算好怎麽玩了？"
霜降笑瞇瞇地說："那不然呢？我們又不能幫你打仗去。除了自己玩兒自己的，還能怎麽著？"
但崔如松自己把自己給說服了："也對，我不在家，你一個人一定很無聊的。把四姨妹接來陪你也好。"
霜降噗嗤一聲笑了。轉頭就給他清點起東西來。包括帶的藥品和衣物。都還是林氏醫館出品的，林氏醫館的藥物質量好，很多次都靠它們，崔如松才撐到回營找軍醫治療。
不管崔如松和苗山怎麽想的，反正四娘聽了這話是很高興的，杏花一走，她立刻就蹦蹦跳跳的要求收拾東西，等著三姐來接她。
"杏花姐姐，小的要去西市公羊街那頭拿早就定好的東西，您看您是跟小的一起去呢，還是在這兒等小的？"崔安問道。
公羊街那頭賣牲畜的多，他這回就是去拿定好的雞鴨兔子等物，都是活的，拿回去餵著，現吃現殺。
但因為賣的是活物，公羊街便有些臟亂，牲畜的排洩物，牲畜的毛，還有宰殺牲畜的血跡都是。
故此崔安就問了一句，就是怕杏花覺得太臭太臟不想進去。
"那你去罷，我們奶奶的燕窩子吃完了，我去給我們奶奶稱些燕窩子回去。若是買完了，咱們還在這兒見面。"杏花道。
"好。"崔安點點頭，鞭子一揚就出發了。
杏花買了燕窩，付了銀錢，正要出門，忽的一只老樹似的手拽住了她："二丫？是不是你？二丫!你這沒良心的死丫頭，帶著你妹子一跑就是那麽多年!"
杏花定睛一看，正是她爹胡老爹。他面皮黑黃，布滿了斑斑點點，比起數年前中氣十足的打她和妹妹的模樣，要蒼老憔悴了許多。
可是，杏花並不打算認他。
她輕輕的笑了："這位老丈，你怕是認錯了人。這掌櫃的都曉得，我杏花是西山營上七品校尉崔大人夫人的陪嫁女使，伺候她已經很多年了，你口中的二丫，可跟我沒關系。"
胡二丫早就死了，死在逃出胡家村那一晚，如今的她，是沈家三娘子的陪嫁女使，是崔家夫人的心腹，但唯獨不是胡二丫。
杏花帶著妹妹逃跑時才那麽大一點兒，如今吃的好養的好，長得雖說不是貌美如花，可也清秀可人 ，七品官夫人身邊得意人的架子一擺出來，還真把胡老爹唬住了。
他慢慢松開了杏花的手。難道她真的不是二丫？可她的眉眼跟二丫那麽像，她耳朵上還同二丫一樣有一顆黑痣。
可是，官夫人身邊的人，他們這樣的底層小民可得罪不起。
今兒本來就是出了血帶大孫子來看病的，他大孫子吃了田螺，不知怎的肚子就絞痛起來，鎮上的醫者都說看不了，他們舍不得大孫子，只好帶了所有的錢來府城給大孫子看病。
那小郎不過是貪嘴，進了寄生蟲，林氏醫館的大夫能治。但花的錢卻很多。
胡老爹也就是病急亂投醫，倘若這穿金帶銀的女郎真是他家跑走了的二丫呢？所以他抓住了杏花，可沒想到，這是人家官夫人的貼身女使。再加上，過了這麽些年，杏花同原來那樣面黃肌瘦的模樣已經大相徑庭，叫胡老爹自己也不敢確定，這到底是不是他那沒良心的二女兒。
杏花看了看他，嘴角劃起一絲嘲諷的弧度，轉身就離開醫館。
當年她為了自己和妹妹不被賣做共妻，身上一文錢也沒有，全靠討飯來的府城。她們兩個小丫頭加起來都沒有十八歲。這一路的艱辛，不是短短三言兩語就能說的清的。
她恨胡老爹，也恨她的大哥跟小弟。憑甚麽？都是他的孩子，為了大哥成婚，賣掉了大姐，當時家裏明明不缺錢，可只要別人給的價錢足夠高，哪怕是做共妻，哪怕她兩個歲數那般小，他還是要把自己和妹妹賣掉。只是因為她們是女兒，所以即使她們天不亮就起來幹活，做的活兒是最多的，吃點飯是最少的，到頭來，在他們眼裏，也不過就是一件貨物而已。
那樣的恨意折磨了她很多年。
她恨不得他們所有人受到報應。
可是隨著日子越來越好過，她們姊妹在沈家，只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了，沒有人欺負她們，沒有人打她們，罵她們。主子教她識字，教她明理，冬雨姐姐教她本領，李媽媽也教她做飯。
她曾經問過她娘，為著甚她們做這樣多的活兒，還要挨打，為著甚要賣了大姐。她娘總是哭著撫摸她的頭，告訴她："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啊，二丫。"甚麽命？難道姐姐妹妹們就活該是頭牛，活該給哥哥弟弟放血吃肉，最後連牛頭也要被送到祭祀場上去，祈求他們無邊無際的欲望嗎？
後來，她也問過主子霜降這個問題。
霜降這樣問她："如果你當時沒有跑出來，你能想到，你該過著怎樣的日子嗎？”
杏花想著就打了個寒顫，她和妹妹會被賣到山裏做共妻，繼續重覆她娘這樣的日子。永無止境，永無盡頭。
霜降又問："你如今的日子怎樣呢？"
杏花想，當然很好，雖然是奴籍，可她做的勞動都換來了她應該得到的報酬，也不會有人動輒打罵她，也不會有人告訴她，你活著就是為了給弟弟哥哥做貢獻。
霜降接著問："如果你沒有跑出來，你會有如今的生活嗎？"
不會，杏花搖搖頭。
"所以，這不是你的命。任何人的命都不是上天所決定的，你看，明明你那個決定是你自己做的，是你自己決定了你的命運。"霜降這樣說，"這個世界對我們女人有著諸多的條款與限制，但大道五十，天衍四九，尚存一線生機。能拯救你的，只有你自己。"
杏花說不清當時自己的感受是怎樣的，但她記住了娘子的那句——能救你的，只有你自己。她的眼淚倏地就流了下來，她不知道為甚麽會哭，明明她更應該高興。
到如今她再一次見到那個她恨了很多年的男人，她的再不覺得他是那樣的不可逾越。他好渺小，小到只是聽說了自己的身份，就嚇得放開了手，不敢再糾纏。可明明以前，只要他心情不好，哪怕她一句話也不敢說，也會挨打。
杏花笑了，轉頭就去找了一群幫閑。這群幫閑收了錢，表示清楚她的意思——不過打斷兩個鄉下佬的腿而已，他們能做。
幫閑們就是比無賴混混們好一點的。他們接活兒，但是謀財害命的事情，要吃官司的事情還是不敢做的。
不過這幾個小民，穿的補丁疊補丁，一看就是外地鄉下來的人，這樣的小民，大多數只會自認倒黴而不敢去官府報案。這活兒他們願意接的。
杏花很快就坐上了崔安駕駛的回西山營的車子——只是打斷他們一人一條腿，她已經夠大方了。腿打斷，他們花點錢還能接回去，可不像當年的她們，被賣掉做共妻，可就一輩子都毀了。
她表情如常，就連崔安也沒看出來她有任何的不對。
但霜降還是發現了杏花有心事。
"怎麽了？你可少有這樣的時候。"霜降笑著問她。
杏花很信賴霜降，她一五一十把話都說了出來。
"明明我報覆了他們，我應該感到很高興，可是我好像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高興。"杏花有些困惑。
蘭花當時太小了，而且蘭花性格軟糯，她的恨意不如杏花那麽強烈，杏花恨胡家，多少次午夜夢回恨不得雷把他們劈死。可真的報覆了他們，她不見得多高興。
霜降笑了："這是好事，說明你已經不把這件事看的那麽重要了。"
霜降慢慢地跟她說："現在你的生活讓你自己滿意，你已經不再把恨看的那麽重要了。所以當你真的報覆了他們，你不再感覺，完成了一件你必須做到的事情了。人的一生能做很多事情，但不應該把報覆作為最重要的事情。最初的時候，你想讓他們覺得自己做錯了，對不起你。可現在，他們認不認錯，對你而言已經不再重要了，哪怕他們明白自己做錯了，可你現在已經不再在意他們的想法。所以，你的報覆，僅僅只是做了一件你覺得應該做的事，而不是你覺得必須，你需要這麽做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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